周大人家里的事从晨竹巷传开, 很快蔓延整个儿白月城。
此事看到的人多,知晓的人也多,故而传言并未故意夸张。直至傍晚, 知府衙门以七夕人多维护秩序为由巡逻,口头警告了几个再传此事的人, 闲话便渐渐压下来了。
七夕佳节白日不显,天色渐安便能瞧出来, 白月城的街道上挂满了五彩的丝绸与各色花灯、字画售卖。华灯初上, 一大波文人墨客执扇结伴而行, 午后的阵雨降下了大部分暑气, 临近秋季的凉爽随晚风习习吹来。
阿箬与寒熄一直都在画舫中,飘于湖面上, 骤雨落下的时候船只晃得厉害,有些晕人。
齐卉走得匆忙, 留下了两本棋谱,下午寒熄便翻着棋谱,阿箬随着船只晃悠靠在船头上眯起眼睛睡了会儿,一觉醒来, 便是天黑。
云湖上飘了许多只画舫小舟, 阿箬的这艘在其中仅能算作小的, 还有那些富饶子弟让小厮包下的大画舫,可请平乐街中一整个馆子的艺姬上船表演。
微微丝竹声从远处的画舫传来,万家灯火于黑夜点亮了白月城的上空,阿箬伸了个懒腰再睁眼,看见的便是一片光彩斑斓的景象。
湖边倒映出粼粼灯火, 像是整个儿白月城颠倒于水面, 就连天上的弯月也落在了水中。
云湖上的画舫船夫大多是相识的, 正巧有一艘稍大点儿的画舫从旁边驶过,两个船夫遥遥挥手示意,往彼此的右边行驶,以免过强的水浪晃动船身。
那艘画舫上正是某家公子邀了平乐街中的几个弹琴唱曲儿的艺姬,女子们年轻貌美,因着天热,穿着轻薄的纱衣,纱衣下牡丹红的裹胸勾勒着丰腴身形,腰细臀圆,显出了些魅惑的娇气。
琵琶声从画舫内传来,对面的画舫中点了许多盏灯,便是画舫外也挂了几盏金鱼灯,从里到外都是亮堂堂的。暖黄色的光芒从窗棂花缝中照出,里面有几个人,那些人在做什么,便从船身擦过的这短短一会儿看得清清楚楚。
几名男子伴着几名女子,除了两个正在表演的,剩下的全都依偎在了公子们的身边,娇笑声几乎掩盖了琵琶歌声。
船身越来越近,几乎并行,阿箬与寒熄一起朝对面的画舫瞥了一眼。
只见其中一名相貌一般,但身材出众的女子忽而解开外罩的纱衣,露出一双白皙的肩膀手臂。她端起桌面上的银杯,身姿灵动地旋转了两圈,杯中滴酒不洒,又被她稳稳当当地衔在了嘴上,压住朱唇。
赤红裙摆扬起,不过一个旋身的功夫,那女子便岔腿面对面坐在了一名公子的怀中,她拿走酒杯,俯身压腰的,嘴对嘴将方才含的一口酒渡进了那名公子的嘴里。
周围人喝彩声连连,也不见旁人脸红害臊。
“红鱼姑娘好身段!”一人夸赞“不输若月馆的银仙儿!”
口水声啧啧传来,暧昧的喘气尚未平息,那两人因共饮一杯酒愈发动情,公子的手忍不住往女子身前探去,却见那女子抽身,媚眼如丝地转身坐在一旁,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他人纷纷大笑,又是一阵玩闹。
画舫擦身而过,笑闹声也逐渐远去,这云湖上的画舫几十艘,有不少都如方才那般,借着佳节游玩享乐。
阿箬误会了,她听到了琴声歌声便以为那一船女子都是平乐街的人,方才一瞧,却是缕衣巷的。
她不是没见过男女之间调情,往年捉鬼或捉妖,阿箬也去过青楼,见识过一些因情\事而死的人。于鱼水之欢上,阿箬不知是否真如旁人所说销魂媚骨,理智全无,故而自己去看能够坦然,可她身边还有个寒熄。
去年听口戏,阿箬捂住了寒熄的耳朵,这回也险些捂住了他的眼。
她已朝寒熄伸手,发现手中还握着银花折扇,便将折扇放在桌上,再想去捂寒熄的双眼已是来不及。
寒熄见她凑近,视线从对面画舫中收回,右手压下了阿箬的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阿箬的腰,又看向了她因弯腰走动而飘摆的墨绿裙摆。
画舫远去,阿箬却还弯着腰有些不知该进该退。
她抿了一下嘴,恰好寒熄抬眸时看到阿箬的舌尖探出一小截,迅速舔过下唇后便收回了双手,恭敬地坐在了一旁。
索性现在去遮掩,也无甚意义了。
远离灯火,一条长街走到尽头,要往城外去的那个方向的湖岸离水面近,此时那里围聚在一起的人最多,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女,手中捧着花灯在上面写下七夕心愿,顺着湖面漂泊,再顺水的流向往城外而去。
漂浮在水面上的莲花灯堆积在了垂柳依依下的湖面,烛火忽明忽灭,远看像是一颗颗星光,近看又是一朵朵绽放的夜光莲花。
画舫不往那边去,免得打搅了旁人放花灯的兴致,可架不住风向更改,几朵莲花灯还是往画舫这边飘了过来。
阿箬走到船外,风轻轻地吹过脸颊,寒熄也跟着她一道出来,看向那几朵朝他们靠近的莲花灯。
岸上的那些人与过去的阿箬年龄一般大,可她在他们这个岁数却从未体会过这么美好快乐的安逸时光,每日愁吃喝生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后来天地复苏,一切都在好转,可阿箬也丧失了那一部分属于少女应有的天真浪漫,她在自责、仇恨与愧疚中日复一日,不曾解脱。
画舫停下,顺着湖面上的风轻轻飘动,一朵莲花灯贴着甲板旁,被水浪拍走,又荡了回来。
烛火要灭了。
阿箬伸手接过莲花灯,只见莲花灯的花瓣上写下了一行蝇头小字——思金秋,望君归。
小小愿望,却能看得到写下这行字的女子怀着怎样的心事将情谊寄托于这花灯之上,阿箬甚至觉得,她能看见那少女含羞的笑。
她将蜡烛旁灌入的水倒掉,再重新把莲花灯放回了水里,心中忽起一阵美好之感,又有些怅然若失的失落。
“阿箬。”寒熄喊了她一声,阿箬回眸,见到他便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
寒熄询问“阿箬的,心愿呢?”
阿箬一怔,夜风吹过,将那盏莲花灯吹远,阿箬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想尽快找到所有岁雨寨的人,这便是我的心愿。”
她想将她欠寒熄的,尽快还给他,她想让寒熄恢复如初,她想在自己临死前的那一刻,再见一眼过去的寒熄,那个身后背着金灵光环,披满月色,纤云环绕的神明。
寒熄却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阿箬没看见他眼底有何喜色,她心中不解,这段时间的疑惑堵着心头,可阿箬每每与寒熄说起正事时,他都像是不能理解她话中用意,往往被一些其他小事轻描淡写地转移了注意力。
“您不担心吗?”阿箬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走向寒熄,在离他三步的距离坐在甲板往船舱的阶梯上,伸手拂过发丝,不敢去看他的脸“您不担心我不能把岁雨寨的人全都找回来吗?不担心他们用您的仙气祸乱世间,也不担心或许有朝一日您不能……”
阿箬说不下去,她能明显感觉得出来,寒熄对此,一点儿也不急,甚至不太在意。
阿箬没抬头,故而没看见寒熄望向她的眼神,那双一贯温柔的桃花眼中也有原本不应属于他的些许落寞。
寒熄定定地看着阿箬的头顶,看她发上竹枝随风晃动的竹叶与飞舞的发丝,看她轻蹙的眉心,看她咬着下唇欲言又止,也看到了她心中杂乱的情绪。
“不担心。”寒熄道。
阿箬诧异抬头,她原以为自己得不到对方的回复,因为一直以来,她与寒熄提起此事,他都是沉默的。
“阿箬,可以找到。”
阿箬可以找到他们,寒熄知道的。
他眉眼弯弯,居高临下地望向阿箬。寒熄眼神中有着些许欣慰,就像那一瞬间他又成了枯木林中高高在上的神明,正给予焦虑的阿箬一些肯定和安慰。
“您真的知道……我在与您说什么吗?”阿箬昂着头,满眼希翼。
寒熄抿唇,片刻后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若知道,为何要带着她四处闲游?为何要对那些不重要的小事感兴趣,甚至为此花费许多时间去学,去看?为何不曾主动寻问过岁雨寨的其他人?
阿箬问不出这些话,她只问“您难道不期待所有仙气回归体内的那一天吗?”
寒熄闻言,忽而一笑,这回他没有回答,只是过了许久轻轻叹了一声“期待吗?”
那一声叹息隐没于夜风中,阿箬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是幻听,她认真地看向寒熄,希望从他那里再听到一些关于他对岁雨寨所剩无多的人的去向看法,可寒熄没再说话了。
放花灯的人逐渐散了,湖上画舫的彻夜笙歌才刚刚开始,阿箬与寒熄在水上飘了一整天,已经没有再玩下去的心思。他们让船夫将画舫靠岸,道谢后上了岸。
柳树下的草丛里因人群经过惊起了几只萤火虫,淡淡的绿尾光芒闪烁,方才在小画舫甲板上的对话好像也随湖风吹散,停泊靠岸便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她想不论寒熄是如何想的,如何做的,她都会跟随的,即便心里再焦急,也不会去破坏他的兴致,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能让神明大人开心更重要的了。
“神明大人,阿箬喜欢与你多说话。”阿箬没敢回头去看寒熄,她想若她常能与寒熄这般说话就好了,她可以将自己内心所想告知对方,也知道寒熄不再是当初刚化出身躯的他了。
他的神智,意识,自我正在随着岁雨寨人身上的仙力回归而逐渐归位,阿箬唯有与他多说说话,才能从那只言片语中知道他的想法,心事。
片刻静默,阿箬暗自叹了口气,正欲拉寒熄回去客栈,手却被对方反握住。
阿箬回眸,寒熄背对着满湖面灯火的画舫,街市上的灯光被柳树枝遮掩了大半,斑斓的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与身上,叫阿箬看不太清他的神情。
可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他道“我为阿箬,点灯。”
阿箬愣住。
寒熄折下了一条柳枝,柳叶化成了细长的花瓣,青绿色的花灯于他的掌心迅速形成,花灯中心不是烛火,而是几只寻着灵气而去的萤火虫。
他将这满湖独一无二的花灯推向了水中,花灯随风而去,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萤火虫围着花灯环绕,与它一并在水波纹路中来去。
阿箬的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加速得太快,她的舌尖抵着牙齿,理智让自己不要开口,可在画舫的光芒与萤火虫的微光交错下的寒熄看上去太温柔了。他的手紧紧地牵着她,那双眼却落在远去的花灯上,目送青绿花灯逐渐飘入满湖花灯中,与其他的混在一起,又显得那么特殊。
“您知道人间七夕放花灯的意义吗?”更何况是一名男子,为女子放灯。
阿箬抿嘴,心道,这是两情相悦的人为了互许终生,才会在七夕一同放灯许愿,她想寒熄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后面的话她只悄悄在心里念了一句,没再壮着胆子问出口了。
萤火虫遇见烛火胆怯,便是那柳枝变成的青绿花灯上有灵气,它们也只能飞回来。
特殊的花灯光芒在那一瞬熄了下去,又被周围的烛火照亮,阿箬的眼神好,她瞧见了那些柳叶中有一片上面也写下一行小字,只是离得太远,她实在难以分辨上面写了什么。
阿箬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她屏住呼吸,愣愣地看向寒熄,看了许久,直至对方将视线收回,温柔地与她对视,阿箬才忍不住吞咽。
“您、在上面写了什么?”阿箬的声音几乎像蚊子哼出来的般。
寒熄轻笑了一下,没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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